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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5章 ??真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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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嵐實在不該慌亂的。

雪鸮雖然少, 卻也並非十分珍稀。明霜轉頭看他,是因為心裏那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, 並無實證。雲嵐臉色一變,卻相當於不打自招了。

幾乎是瞬間,明霜的心沈了下去,再無半點僥幸之心。

上陽宗雪霄神獸的名聲,明霜早就聽過。這等鎮守山門,威名遠揚的大乘境神獸, 絕不會輕易離山。

那麽,能將宗門神獸帶在身邊,甚至讓它裝作普通靈寵的, 難道會是尋常弟子嗎?

明霜想起從前雲嵐對她透露出的只字片語, 那時她沒有細想,如今回想起來,才發現其中處處都是問題。

“出門在外為了行走方便,才用了假身份……”

“……我的父母很有地位,修為也很高……”

“我有個關系非常重要的人在絳山, 想找機會去見見她……是我的未婚妻……”

是什麽樣的身份,才會出門需要用假身份?

能帶著上陽宗神獸四處行走, 又有一對地位修為極高的父母, 還有個絳山的未婚妻。

整個上陽宗,完全符合這些條件的元嬰境年輕人恐怕只有一個。

——上陽宗少宗主,雲嵐!

明霜只覺心緒紛雜, 她慢慢垂下頭去, 下意識避開了雲嵐慌張的目光。

當真是造化弄人啊!

她準備一劍殺之的人渣未婚夫, 原來就是她相交數日, 親近信任的朋友。

怎麽會這樣呢?

氣氛一時間十分詭異。

正陽真人也察覺到氣氛不對, 狐疑地看了看明霜,又看了看雲嵐,問:“你們是什麽關系?”

雲嵐下意識地又看了明霜一眼:“我們是朋友。”

他弄不明白明霜對‘雲嵐’這個身份的惡感從何而來,但雲嵐極其準確的直覺促使他做出了回答。

正陽真人饒有深意地笑了笑:“真的?”

他也不追根究底,反而問道:“你們兩個是哪門哪派的弟子?”

雲嵐張了張口,極快地猶豫了一下,道:“上陽,雲嵐。”

“你呢?”正陽真人的目光轉向明霜。

“絳山,明霜。”

正陽真人:“……哦。”

他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,轉而問:“瀛洲如今怎麽樣了?”

明霜與雲嵐不知該如何作答。下意識對視一眼,明霜率先轉開了目光,二人訥訥無言。

不必他們回答,只看他們的反應,正陽真人就什麽都明白了。

他在明霜二人略帶緊張的目光中長長嘆息了一聲,停頓片刻,卻又笑道:“罷了罷了,時有滿虛,事有利害,物有生死,瀛洲盛極而衰,該有此日。”

雲嵐到了嘴邊的安慰卡住了。

正陽真人把折扇打開,唏噓地看了一眼扇面上的紅魚。

明霜突然開口了。

她語氣平平,問出了這個她好奇很久的問題。

“真人,晚輩想知道,為什麽赤火前輩不願隨您一同飛升?”

世間修行者千萬,上至大乘巔峰、正道領袖,下至剛入門的外門弟子,築基散修,修行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堪破大道,飛升成仙。

然而飛升並不是那麽簡單的事,資源、修為、運氣缺一不可,千年之內世間能修到大乘境界的修行者便已寥寥,而這寥寥數人中,能窺破大道,飛升成仙的往往只有一二個。

在明霜的夢裏,雲嵐也不能免俗,為了帶著他那群嬌妻美妾飛升,毀了絳山門庭。

由此可見,飛升對任何一個修行者都有無上誘惑,因此明霜就更加不能理解,為什麽赤火會放棄跟隨正陽真人飛升的機會,選擇留在聆泉秘境裏。

正陽真人楞了楞,然後笑了起來。

“魚是很難離開水的。”他道,“年老的魚兒,就更加不願離開它長大的那片湖泊。”

正陽真人的語氣突然變得非常輕柔:“你們聽過的和赤火有關的傳說,大概都是生於東海深處的赤色蛟龍,那是瀛洲小輩不懂事,傳出去的,其實赤火本來就是一條很普通的鯽魚。”

千年之前,瀛洲道觀還是聲名赫赫的正道宗門之一,居於東海之上的瀛洲城中,受世人尊崇供奉,門下弟子如雲。

有一年,一個總角的小道士拜入了瀛洲道觀,成了道觀外門一名普通道士,尋常做些雜務,諸如替前來上香的客人引路、奉茶。

這名小道士的俗家姓名並不重要,拜入道觀之後,外門的師長依照排行字輩,給他賜下一個道號,叫做正陽。

那時候瀛洲道觀如日中天,門中天賦出眾的弟子不計其數,當然也就沒人會分心留意外門的一個小道士。

正陽在外門做著雜務,早晚和師兄一起去聽門中晚課,懵懵懂懂學上幾句道法口訣,過著平淡的日子,偶爾幻想著能拜入內門,被哪位內門長老看中收為徒弟。

他年紀最小,外門師兄有時欺負他,分配活計時將天不亮就要打水擦洗大殿地面的活計交給他。一日天還未亮,年幼的正陽拎著水桶去往大殿的路上,在青石地面上撿到了一條紅色的小鯽魚。

正陽:???

這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店,周圍沒有水池湖泊,正陽很是疑惑,不知為什麽會出現一條鯽魚。等他看見鯽魚身後蜿蜒的長長水跡,頓時驚呆了。

鯽魚有氣無力地趴在地上,時不時撲騰一下,往前滑出幾步,然後停下來休息片刻,再往前撲騰一下。

它全身臟的幾乎看不出本色,鱗片掉落了很多,圓圓的魚嘴一張一合,仿佛很快就要死了。

正陽驚呆了。

瀛洲道觀確實有一片湖泊,湖裏有魚。但那些魚身價珍貴,絕不會出現這種小且臟的鯽魚。

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。

——這是道觀廚房裏用來做菜的鯽魚。

正陽想了想廚房距此處有多遠,默默張大了嘴。

這真是一條非比尋常的鯽魚啊!

他蹲下來,仔細打量著這條從廚房逃出來的鯽魚。當他對上小鯽魚黑黑的眼睛時,不知是不是錯覺,他竟然在鯽魚的眼睛裏看到了哀求之色。

鬼使神差的,正陽把這條鯽魚撿了回去,用一口小壇子裝起來藏在床底下。

這條小魚就是赤火,正陽唯一的朋友。

“赤火是條很有靈性的魚。”正陽真人面上浮現出驕傲的神色,仿佛又看見了那條被他撿回來的,奄奄一息的小鯽魚。

鯽魚是一種平庸的魚,若說鯽魚有靈,那恐怕幾百萬條鯽魚裏都難碰上一條。

赤火就是一條幸運的魚。

它是瀛洲道觀湖泊裏唯一一條鯽魚,從記事開始,它就發現自己和其他魚不太一樣。這個“不太一樣”不是指身價,而是指天分。

偶爾有弟子在湖邊誦讀道典,別的魚大都無聊地游來游去,唯有赤火發現,它能聽懂那些弟子在誦讀的內容,並且升起了濃濃的興趣。

很可惜的是,很少有弟子在湖邊讀書。

靠著偶爾聽來的只言片語,赤火在湖中默默吐納,終於它發現,自己可以離開水,在陸地上停留一些時刻。

作為一條不那麽珍貴的魚,赤火由於品種和其他魚不太相同,在湖裏經受了很多排擠。有一天,它鼓足勇氣,躍上了岸,想要溜到弟子做早晚課的大殿裏,去聽他們講道。

然而事與願違,赤火對瀛洲道觀中的路不太熟悉,道路太過遙遠,它又不能離開水太久,於是暈頭轉向地迷了路,被主管采買的執事撿到,以為這是用來做菜的鯽魚,隨手將它扔進了廚房裏。

當天觀中沒喝鯽魚湯,赤火保住了一條命。當晚,它再次出發,繼續朝著目標前進,然後在快要渴死的時候被正陽撿了回去。

一人一魚成為了最好的朋友。

正陽給赤火念道經,赤火則陪正陽修行。不出幾年,外門選拔時,正陽就脫穎而出,被內門一位長老看中,收入門下,獲得了師長的傾力栽培,赤火也跟著正陽進了內門。

起初,師長並沒有將一條魚看在眼中——左不過是一條魚,弟子養著玩而已,他們不在意,自然不可能重視。

直到有一日,正陽捧著魚缸來找師長,說赤火要度元嬰境的天劫了。

師長:???

師長:!!!

元嬰境的正陽和元嬰境的赤火獲得了門中師長的普遍關註。自那以後,正陽修為一日千裏,赤火也得到了道觀的重視。它的住所從一個魚缸變回了道觀內的湖泊,只是從此它變成了湖中一眾游魚的老大,無論多麽珍貴的魚,都不敢排擠欺負赤火。

赤火很高興。

到後來,瀛洲道觀更換觀主,正陽真人成為了新一任觀主,當的卻並不是十分順利。

這些內容正陽真人草草一句帶過,講的十分簡略,然而明霜和雲嵐都不是無知幼童,當然明白其中涉及的門派內鬥。

從前他在外門做小道童時,只有赤火一個朋友。而今他在觀中舉步維艱時,還是只有一條魚站在他身旁。

這個故事的結局,明霜和雲嵐早已知道。盡管這一人一魚處境艱難,最後他們還是獲得了勝利,正陽真人立地飛升,成為天下修行者口口相傳的故事。

“是的。”正陽真人道,“但赤火不願隨我一起走。”

赤火的修為在煉虛後境停滯多年,無法寸進。伴隨著境界停滯,壽命也就漸漸走向盡頭。正陽真人為它想了很多辦法,弄來很多資源,都無法打破那一道關隘。就在這時,正陽真人感知到,自己快要飛升了。

他想要帶赤火一起走,凡間解決不了的問題,天上總有可能解決。

赤火不願意。

它知道,飛升本來就很難,如果再帶上一條魚,會更加困難。它不想拖慢正陽飛升的腳步,又不想離開它生長的人間。

“我是一條魚。”赤火解釋道,“所以我不舍得離開我生長的水域,但是你走之後,我又不想給其他人幹活,畢竟我是一條快死的可憐老魚,你能不能想辦法解決一下我晚年的問題?”

正陽真人想了想,想出了一個辦法。

他在聆泉秘境內親手制造了一個極其精妙的幻境,覆刻了現實中的瀛洲城和瀛洲道觀,將赤火送進了幻境中,並且分出一縷神魂,由神魂來代他主持幻境,陪伴他的老朋友赤火。

赤火對此很滿意。

它本來就沒什麽朋友,能和正陽真人一起待在幻境裏,就不覺得無聊。偶爾聆泉秘境開啟,有倒黴的修行者掉進這個幻境裏,赤火還能捉弄他們一番,找點樂子。

千年過去,真正的瀛洲道觀已經衰敗,附屬於瀛洲道觀的瀛洲城雕零,正陽真人為赤火做出的這個幻境卻依舊繁華熱鬧,直到赤火的壽命走到了盡頭,它都是一條無憂無慮的快樂鯽魚。

正陽真人收起折扇,笑瞇瞇道:“幸好小紅走得早,沒讓它知道道觀已經沒了。”

說完這句話,正陽真人自顧自轉開話題,聊起了其他事,就像完全沒有被影響。

然而明霜分明註意到,他的眼底隱有淚光。

不知是為了雕敗的瀛洲道觀,還是故去多年的老朋友,抑或是兩者兼有。

許是幻境中少見來人,正陽真人談興大起。不但同二人聊了許多,還讓雲嵐與明霜各自起身展示了一番本門功法,加以點評。

他給雲嵐的評語是“剛柔兼濟,銳意十足”,顯然十分欣賞。給明霜的評語卻是“至清至寒,殺性過重”。

明霜心知正陽真人說的沒錯,也不反駁,只道:“多謝前輩指教。”

正陽真人搖搖頭,十分訝異道:“我知道絳山弟子的殺性一貫重,但你格外明顯,是心中有什麽隱憂?當好好調節,以免生出心魔。”

他不說還好,一說明霜和雲嵐各自都有些不自在。明霜是被他說中了心事,雲嵐則是猜中那份殺意八--------------/依一y?華/成是對著自己的。

雲嵐心中又是疑惑,又是委屈,卻又不好在這時多問。

誰料話鋒一轉,正陽真人盯上了他:“我留你們的時間夠久了,該送你們出去了,只不過在出去之前,你能不能把假面撤下,讓我看一眼你的真實面目。”

雲嵐一怔,旋即應了聲好:“前輩有命,晚輩自當遵從。”

他這張假面是雪霄老祖親自出手,大乘境的雪霄老祖使出手段,不但尋常人看不破,正陽真人這一縷神魂也看不破。只能看出他這張臉是假的,卻不知他真實面容。

明霜禁不住擡首,看向雲嵐。

他那張假面也算俊秀,然而和真容一比,又不算什麽了。

雲嵐的面容非常秀美,他側著臉,輪廓線條流暢清雅,眼梢微微上揚,弧度優美。

有趣的是,這張秀美的面容其實偏向於冷淡,和雲嵐的性格格格不入,只是他一直帶著活潑的神色,才讓面容生動起來,有了點顧盼生情的味道。但倘若他不做表情,這張臉頓時會看上去比明霜還冷。

單看這張臉,確實有夢境中迷惑十八位妻妾的本事。

她的目光在雲嵐面上停留了片刻,立刻被雲嵐察覺到了,他極快地看了一眼明霜,卻見明霜已經移開了眼。

正陽真人看看雲嵐的臉,又看看明霜的臉,十分滿意,撫掌嘖嘖稱讚:“不錯不錯,長得好看就該將臉露出來,遮遮掩掩反而不美。”

雲嵐:“……晚輩受教了。”

正陽真人欣賞半天,終於笑了笑,道:“好了,我送你們出去吧。”

他青袖一拂,面前瀛洲道觀的景象被憑空撕開一個口子,一道漆黑的裂縫立在半空,像是虛空中睜開的一只純黑的眼,就要將二人甩進去。

“等等。”雲嵐抓緊時間,問了最後一個問題,“前輩,既然正陽真人覆刻了現實中的瀛洲城,那我們剛進入瀛洲城幻境的時候,為什麽城中空無一人,而前來應門的您,似乎也並沒有作為真人的記憶?”

雲嵐始終記得最初見到的來開門的那個正陽真人,暴躁的形象和如今的慈祥和藹相去甚遠。就像一個還是年輕沖動的青年,另一個卻早已歷盡千帆。

正陽真人笑了笑,平淡道:“因為我的力量快維持不住這個幻境了,沒人來的時候就要節省點。”

雲嵐楞住,明霜也露出了訝然神色。

“這有什麽好奇怪的。”正陽真人微笑道,“我只是一縷分出來的神魂,是為了小紅而生的,小紅不在了,我也到了該消散的時候了,等下次秘境開啟,我或許就已經不在了。”

言罷,他袍袖一拂,一股極其龐大的力量洶湧而來,將二人推入了那道裂縫之中。

明霜百忙之中回頭看了一眼,只見裂縫的那一頭,正陽真人靜靜立在那裏,帶著笑說了什麽。

看他的口型,說的應該是“小友,一路順風”。

下一刻,一種熟悉的、突然身下一空的感覺再度傳來。

明霜暗叫不好,立刻便要召出霜華來,然而那股將他們推出來的力量太過強大,像是傾瀉而下的洪水,當頭砸了下來。

這下她即使取出霜華,也不可能頂著這股力量穩住身形。頃刻間她無可奈何地閉上了眼,調動靈力護住全身,做好了重重摔下去的準備。

突然,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,抓住她的手,拉了一把。

明霜來不及做出反應,二人就已經重重落地。

出乎意料的是,預想中的疼痛並沒有傳來。

她驚愕垂首,發現她居然落到了一片格外巨大的荷葉上,旁邊還有一個雲嵐。

這片荷葉大的十分離譜,正在輕輕搖晃,明霜旋即感受到,這裏的靈氣極其充裕,充裕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。

——傳說中的靈泉!

她始終沒忘自己為什麽要來靈泉,下意識擡眼,發現雲嵐也正從荷葉上站起身來。

二人彼此對望,氣氛一時凝固。

雲嵐張了張口,想問你為什麽對我有如此大的惡感。然而這句話問出來顯得有些奇怪,他正在組織語言,就註意到明霜眼神慢慢變冷。

明霜往後退了一步。

她的眼神很冷,眼底隱有煞意。

然而霜華並沒有出鞘。

很多事都是一鼓作氣、再而衰、三而竭的。倘若她不是在正陽真人眼前得知雲嵐的身份,一定會立刻出劍,不管是非先試著殺了他。但明霜當然不可能在正陽真人面前出劍,對著雲嵐喊打喊殺。

因此,在拖延過一段時間之後,此刻明霜想要出劍,卻發現自己居然不能立刻出手殺了他。

夢境裏的雲嵐,堪稱一個自私自利、無恥至極的色魔。她面前的雲嵐,卻是她認同的朋友,這兩個人除了身份姓名相同,好像完全沒有共同之處。

更要命的是,雲嵐的修為不弱於她。

明霜自己傷勢未愈,她摸不清雲嵐底細,此刻如果驀然出手,殺雲嵐的把握從原來的五五之數變成了三成。

她不出手,雲嵐頂多只以為她討厭對方。然而她出手之後如果不能一擊必殺,就會引起兩個宗門之間的敵對。

明霜凝視著雲嵐。

她沒有出劍,殺意漸漸淡了些,周身的冷意卻越來越重,不知是對著雲嵐,還是對著自己。

——因為她知道,在判斷出不能此刻對雲嵐出手時,她居然詭異地松了口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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